他从来没有在臣子面前失态过,可继续站下去,他觉得就撑不住了。

    她也为他身子担心为他哭过,同眼前这副模样一般无二,只不过都是重生前的事儿了。他指甲用力抠进门框,心口喘不过气儿来,脑子里乱的很,挣扎许久才劝服自己冷静自持些,告诉自己不能太着急,不能有一丁点儿过激的举动,自始至终只他一个人带着记忆回来,不能强求长生还惦记着自己。他实在不是个善于克制情绪的人,隐忍太过用力的缘故,手指关节已经泛白却浑然不觉,抬眼去看躺在床上的沈修瑾,忽然想起来重生前的长生是为什么喜欢上他的。

    他很笃定,他的皇后是个善良的好姑娘,最有菩萨心肠,可怜他那一身的伤势,才有了后来对他的情根深种,思及此他悟了,只消想办法让自己生病,显得虚弱些落魄些,定就能得到她多一点的关切。他问沈从文,“他是怎么了?”

    他说的是生病的沈修瑾。

    沈从文恭恭敬敬地拱手揖礼,心道官家难不成其实对长生并没有很在意?不然怎么会毫不计较呢?只回说,“是昨儿夜里淋了雨,身子不济就起烧了。”

    庭降不太能理解为什么会有男人柔弱成这样,淋个雨就能起烧。再看看自己,幼时教他骑射的师傅说,身为世子不能做个纨绔,强健体魄是首一样儿重要的,责令他冬练三九夏练三伏,蹲在雪窝子里扎马步,骑射师傅很严厉以至于他从来没能因为淋雨淋雪就生病,就是上战场拼杀被砍的到处都是伤的时候,也照样白绸子一绑啥事儿人也没有。他发愁,觉得生病于他来说是件非常困难的事情,装只怕也装不像样,抬眼望天边边上挂着的半大囫囵彤日,心道生病是不能指望了,得另做其他打算,枯着眉头左思右想,总算琢磨出一桩可行的办法来。

    当初他被刺客追杀跳下峭崖后摔的一身伤,倒在她门口没多远的菜园子里才同她相识,才和她有了肌肤之亲。那故技重施再被刺客追杀一回就是了,只是找人冒充刺客来刺杀他这种事,不是一时半会能部署好的,得用自己人,不能弄巧成拙,锦衣卫里有不少身手好的可以用上一用,兵行险招也顾不得了。

    他说,“朕还有事,得回宫了,沈卿替朕送皇后回府上,她是代朕关切臣子的,别让她累着。”

    沈从文在朝堂上摸爬滚打多少年了,他话里头的意思立时就揣摩透彻,连连揖礼道:“臣知道,官家和圣人恩泽及舍下是臣一家的福分,自当感恩戴德更尽心报效朝廷。”

    “嗯。”他只看了沈从文一眼,撩衣裳摆子带人回了。

    沈从文叩头恭送圣驾,等看不见他背影子了才从地上起来,转而进了屋里。

    这会儿功夫,沈修瑾喝过姜汤已经睡过去了,手还攥着长生的半截袖子,额上沁出层密实的细汗。长生半躬着身给他掩棉被,吩咐伺候的丫头锦屏,说“你家二哥儿身子骨弱,可得小心伺候着,方才喝过姜汤已经出汗了,你看着些别让他踢了被子,发烧就是要发汗才好,虽是土方子却很管用。”

    锦屏答应着,过来到床跟前坐下,“姑娘放心罢,奴婢一定好好看着二哥儿。”

    沈从文轻咳一声,虾腰上前同她揖礼,“圣人坤安,小子不成器让圣人忧心了。”

    长生忙扶他,很惊讶他为何这副做派,讪道:“沈大人怎么忽然行这样大的礼?不是折煞长生了么?您快起来,我是小辈万万当不起的呀。”

    沈从文起身,叹了口气,“应当的。自来便是先君臣后长幼,如今你是官家亲定的皇后娘娘,该遵的礼数是要遵的。”他负手看向门外,整个院子空荡荡的,到底不是春日里头那样姹紫嫣红了,再过几日立了冬就会下雪,四季更替往复循环,有好的时候自然就会有不好的时候,哪有事事如意的。

    他说,“得,丫头,我送你回去罢。”

    长生回身望一眼沈修瑾,还睡着,喘息平稳多了,便同春枝招招手,“咱们回罢。”

    跟着沈从文出来到了外头园子,长生寻个由头把春枝支开,始终离沈从文两三步的距离走着。

    沈家园林假山流水布置的很有意境,凉亭飞檐桃角,柱子上也写着对联诗句,两人到凉亭里来,石桌石凳随处可见的镂雕花中四君子图案,沈从文让她坐,她就在石凳上坐下,捏捏帕子很板正的说,“这儿没人,您有话儿就直说罢。”

    沈从文颔首,在另一边坐下来,“你是顶聪明的孩子,知道我有话要同你说。我这个人为官一辈子了,虽对你爹爹举止看不上,却也是实打实从心眼里头敬佩他的,我这样的文官,平日里在朝堂上也就是动动嘴皮子耍耍笔杆子,你爹爹却是真正的流血拼杀,当年他才成亲没多久就要去战场,撇下怀胎六甲的你娘,你娘是忧心他才执意要随军,这一去就死在半道上了,让你也成了孤儿。若你爹爹这么多年还有什么放不下的,我想,应该就是当年没让你娘过上一天安稳日子。”

    长生垂目,有些伤感,“爹爹也是不容易的,全靠自己一双手打拼,没死在战场上才有了今日的爵位。”

    “你是懂事的孩子,我也就放心了。修瑾小的时候立志要入仕为官,三岁启蒙从来不曾有过一日懈怠,他是个有抱负的孩子。丫头啊,臣子不能和官家同时爱上一个女子,我看得出来官家对你也是情根深种的。”沈从文面露难色,语重心长地继续道,“倘若可以,没有任何一双父母愿意棒打孩子的姻缘。可偏那个人是官家,你和修瑾能如何?便是我和你爹爹又能如何呢?只能委屈你们做孩子的了。”